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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

【秦川】弱水-24

范川站了会儿,有人来付钱才缓缓走回柜台那去,他心里乱得很竟没发现傻子正愣愣杵在后厨门口。
快日落时晚霞烧得天际赤红,范山藏在厚重棉布帘的阴影里看着范川的侧脸,他满手满身都是白面,脸上头发也沾了些,那模样看上去庸碌又滑稽,可他微垂的眸子沉得很深。
范川悬着心等有人正式找上门来,但一切却像没发生,一直忙到了年面前都没有什么人来过。他像个等待判决的重刑犯,既知道结果又抱着侥幸,白日老是发呆夜里也不好睡总做梦。他一翻身范山就醒,醒了也不说话就把他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拍。他什么也没对范山说,他不知道怎么说,他想如果再没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能过,就有一天过一天吧。
除夕这天大多数店都歇业了,范川也没有开门,提前一天发了红包打发两个伙计回去过年了。
一大早军卡就挂着喇叭在城里晃,播得无非是虚伪的亲民政策,回荡在空旷的大街上显得苍白得很。
早上起来换了新被新褥,把新衣服拿出来挂好待着初一穿。范川又给范山修了头发刮了脸,两个人挤在后厨慢慢做年饭。范川烦了几日也把自己烦疲了,恨自己一遇到这傻子的事情就矫情地要命,反正该走的留不住,不是早知道吗。
外面从早上就有小娃开始玩炮,摔炮并不特别响,硝烟的味道淡淡弥漫在隆冬冰冷的空气里,闻着有一点点温暖的错觉。中午吃了点饺子,两个人包了四十多个,白菜肉馅儿的。
吃完范川摊了红纸在院里写对联,阳光很好碎在树影下面的小桌上,范山在旁边给他磨墨,那根洒金徽墨是黄老送的稀罕货,范山平时画样子用不到,到今天才是第一次下砚。
范川舔饱了笔悬着手站了半晌,也不知道写什么。他环视这个小小的院子,还不到一年已经割舍不得,这里有他的生计,他的家人,让他得以安宁的全部。可那道院墙外头呢,若远若近的广播声叫一切都脆弱地不堪一触。
“哥?”范山见他愣了很久,墨都凝在笔尖要滴下来了,轻轻叫了一声。
范川回过神来看过去,范山的眉眼真的很好看,像浓墨重彩的水墨画一般,那么专注地望着他,他忽然间有些释然,这半生尝过人间百态,他从来没有真的怕过什么,如此刻他不该怕失去也不该怕拥有的代价。
那一口气舒展开,范川落笔却没有写一副对联,而是书下两行诗“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”。
范山眨眨眼看着没有横批的对联,范川把笔一搁道:“吹干了贴房门上去。”
“店门口呢?”
范川想了想又拿方纸写了个福:“贴这个吧,倒着贴啊。我去杀鱼了,要腌一会儿呢。你看着别让风吹跑了啊。”说着进了后厨去。
范山默默把笔墨洗净收好,又去看那幅字,金粉从黑色里浮出来衬着大红的底特别贵气,范川的字很锋利,像刻出来的一样。他小心抚着底纸慢慢揭起来,沉在墨香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两个人的年夜饭也没有做得太复杂,有鱼有肉有菜有汤。饺子又包了些还炸了一碟藕夹,就摆在店里的桌上吃,范川开了酒,桂香在小店里缭绕,门板敞着一扇口,偶尔有举着擦花的小孩儿追跑。天渐渐暗了,万家炊烟飘进暮色里,接连有鞭炮响起来,旧岁即将过去。
吃过把灶台上的灯点好,这灯是要点到初五的。范山埋头在大锅里洗碗,袖子捋得高高地,范川从后面给他系围裙,然后抱着他贴在他背上静静站着。这一刻有种能就此终老的错觉,一口温饱一位良人,风雨共济与世无争,可错觉终究是错觉,微敞的门在漫天爆竹声开始前被敲响了,细微笃定地敲在人心上。
范川看着意料之中的访客,这个人选却是意料之外的。明诚把大衣耽在手臂上也看着他,眼里的情绪很复杂。范山的碗早就洗完了,可他一直在厨房里不肯出来,范川的胸口堵极了,勉强笑了一下把门关好,对明诚说:“进屋说吧。”
他们进了堂屋,范山也跟到了院子里贴着檐下坐在矮板凳上,那么大一个缩成一团,范川忽然想起在淀山湖旁的那些雨夜,也是这般冷,他也是这般守在门前的屋檐下面。
范川给明诚斟了一小杯酒:“我酿的,尝尝。”
明诚犹豫了一下擎起杯抿了一口,笑道:“很香。”
“给你带点儿走。”
“好啊,我大姐该很喜欢。”
谁都知道这是无谓的拖延,可谁也难以启齿。明诚今晚的任务其实很重,他还要在中午前赶回上海,可这个时候这个油灯熹微的小小堂屋里,面对这样的范川他张了又张嘴不知如何开口。
范川把杯里残的酒喝下去,淡淡地说:“他姓秦吗?”
明诚愣了愣,细微地点点头。
“叫什么?”
“秦玄策,玄武的玄,策马的策。”
“很有气势啊,比大山好多了。”
门口的人拖着板凳动了动,在地上擦出粗粝的声音,范川没去管直直看着明诚:“说吧,没事的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,像结了冰的湖。明诚深吸了口气找回了工作状态:“范大哥,其实我第一次来就认出秦少爷了。不过他的经历十分复杂,结合他当时的情况,我认为没有必要惊动你们,为此我向你道歉。”
范川摇摇头:“你有你的考虑,你们在做的事情我也不了解,所以不需要道歉。”他看看门前那团影子:“他家里什么样?他说爹娘都不在了,还有别人吗?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找他,这能说吗?”
明诚坐正了本就挺拔的身体:“这件事情牵扯甚广,我想我不是第一个来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我不过是占了相识的先机,老实说北边儿找他已经找疯了,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,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生活。”
“他很重要?”
“对,秦少爷很重要,前提是他带着的东西还在。”
范川的眼神闪了闪没说话。明诚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:“范大哥你能相信我吗?那东西用不好是个祸害,用好了能为这场战争能为中国人争取到很多。”
范川道:“你要我信你,可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,你叫我如何判断。”
明诚低头看了眼手表,用力点点头:“好,我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,应该够把事情说清楚了。”
油灯闪了闪,把高大的影子扯得摇摇晃晃,范山忽然踢倒了凳子跑进来一把抓住范川的肩:“哥……”
明诚看着他们话到嘴边又停住。
范川一抬手把范山按在身边坐下,全然不理他哀求的眼神对明诚说:“我要知道全部。”
明诚看了范山一眼:“知无不言。”
越接近午夜外面的爆竹声越是密匝起来,明诚说得嗓子发干喝了一整壶的茶,他心知这件事情太过仓促,恐怕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,不过他相信他已经说服了他们。其实他真的希望范川像上次那样置身事外,什么都不要问。
“这件事宜早不宜迟,如果你们决定了就向汉西门码头的老权递个消息,他是自己人。”
范川点点头把门板打开,这晚上他的表情一直很漠然,好像听到什么都不能叫他惊讶。范山窝在里屋没出来,明诚看了看隔着院子那个暗灯的小屋子,忍了又忍还是道:“其实你不必卷进来。”
范川无言地摇摇头,明诚望着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,不知为何心里升腾起难言的酸疼来,他有些冲动地说:“你看得出来,他已经想起来了吧?”
“嗯。”范川轻道。
“他成过亲的!”明诚低喊。
范川笑了一下:“那妨碍我当他哥哥么?”
明诚心中刺痛甚至有些怨恨起范山来。范川轻轻在他肩上一抚:“下雪了,回去吧。”
细细的雪花在暮色里缓缓降落,新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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