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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

【秦川】弱水-26



初一的早上大部分一年忙到头的营生都歇了,可范川知道他们去汉西门码头就肯定能找到老权。朝天宫那块空场上已经有勤快的商贩稀稀拉拉开始摆起应年的集市,多半出售的都是热闹货或者卖个手艺讨吉利的。
范川一早锁了门带着秦玄策穿过细窄的仓巷往汉西门走,身边有精神头十足的小孩三三两两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集,光景再不好小娃儿不知道,他们只懂得过年了吃得穿得比平时好,还有许多热闹。范川忽然就想起木兰寺下头那个集,想起他牵着驴回头时看到范山守着车的那个傻样子,站在车辕上努力在熙攘的人群里寻找他的身影。范川忍着没有去看他侧后方的秦玄策,尽管他知道这个人的目光还是在他身上,此时此刻也无法再坦然地回望。
他们沉默地穿过逐渐喧哗的街集,秦玄策穿着那件新衣裳,靛蓝的料子吸了日光看上去很深邃,衬得他整个人特别精神英俊,不住有摆摊儿的姑娘往这边张望,范川遗憾地笑笑,真想好好看看他,看看他穿着这件衣服的模样,可惜不行,放任情绪只会拖得彼此都不好受。
越接近码头秦玄策心里越憋得慌,这个决定一旦真的下了是没有回头路的,他对范川说两年那他两年就一定要把事情做成了,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,但不能也得能。看着面前清瘦的背影,他多想抱一抱,这个新年的早上如果是在温暖的被窝里耳鬓厮磨,而不是走向命运的岔口该多好,可是没有如果,有的事情是注定的。
远远地把街集抛在身后,他们不疾不徐地走也很快就要到了,护城河的码头异于往日的繁忙,冷冷清清的显得更加寒气逼人。码头工都歇年了,在乱世苛政里微微地松一口气。成船的木材和石料排在码头边上,从长江上来的大型货轮经由下关码头分装,再卸上卡车运进城里各处。那些船吃水都很深,横在护城河上头,往日两岸的鸭鹅群都被赶去了下游,也再见不到沿岸捣衣的女子。
范川两个绕了一圈,码头办公室也锁着,有个轮值的小屋透过玻璃看里面炖着开水却不见人。范川刚想让秦玄策在这儿呆着他去寻人,就听到低沉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你们找谁?”
那是个看着四十上下的汉子,生得很高大,步伐又重又沉咚咚走到近前才发现竟是比秦玄策还高些,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看着就是力气足的,右侧下颌到脖子有大块纠结的深红疤痕,看上去和范川背后的炸伤很相似,只是伤在表处显得他整个人有些狰狞。
秦玄策顿时有点紧张,防备地往范川面前站了一步,那人眼睛一瞪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。范川无奈地拍了秦玄策的肩膀把他拉开,又不是来作恶的干嘛搞得这么剑拔弩张。
“这位大哥你好。”范川淡淡一笑,那汉子愣了愣收了些气势问:“你们干什么的?”
范川道:“大过年的来打扰实在抱歉,不过我们找老权有点急事,请问他人在吗?”
汉子又有些警惕地看着他:“你们找我爹干什么?”
范川和秦玄策对望了一眼,都没有料到居然遇到是老权的儿子,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,这件事断然是不能随便说给人听,但是找人家的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未免太可疑。正是两难的时候,汉子忽然喊了一句:“爹!”
范川回头,竟是那个在万裁缝铺子前第一个叫出秦玄策本姓的老人,正磕着个烟斗佝偻着背往他们走过来。
“原来是您啊。”范川微微叹息地说。
秦玄策也奇道:“你真认识我??”
“但你不认识我。”权老头的皴皮皱脸上表情凉凉的,三角眼因为苍老被挤得小而浑浊,看上去人其实很刻薄。他敲了高个儿汉子一烟斗:“灌水去!壶底都要烧通了!”
他儿子看着很怕他,明明比他高了一半头一见他就缩了似的唯唯诺诺去灌水了,权老头拿烟斗指指那个轮值的小屋:“进去说吧。”
屋里烧水烧得暖暖的,老权坐下在方桌边上,那桌上有一碗咸鱼和几个点着红点的馒头,看来他们父子就是在这里守了个年。老头让他儿子给到了两杯热水,搪瓷杯磕在积了厚油的桌面上有些粘,白水喝着有一股菜味儿,秦玄策闻了闻一口都没喝,很奇怪跟着范川吃苦受罪好像都不难熬,可别的地方一点腌臢他都不能忍。
老头慢慢抽了口旱烟开了腔:“范老板和秦少爷今天来,想必明二少的事情是说成了吧。”
范川点点头:“是。”
“那行,初五我这里走一趟扬州,晚上十点准时发船,九点我会让我儿子权巍去接秦少爷,”老权指了指高大的汉子,又说:“吃的喝的不用带,把那东西带好就成。”
“初五?”秦玄策低道:“这么快?”
“越快越好,要不是撞上年,今天就走才好。”
范川拿眼神按住秦玄策:“权老先生,恕我多问一句,安全吗?到扬州以后呢?”
老权摆手:“我可不是什么先生,叫老权就好,混码头的船上都不能保证安全哪儿还敢插明二少的事儿。到扬州会有人接应,我只负责把他交给那头的人,下面的事我答不了你。你要是信明二少就办。”
“你怎么看?”范川问。
秦玄策看着他,咬了咬牙:“好。”
“那就麻烦两位了。”范川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银元:“请多费心些。”
秦玄策诧异地看着他,店里能挣到的只能是法币更甚者还有不值钱的军票,这两块有些发乌的银元肯定是范川的老底了。他心里难受极了,这些俗物在以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,现在却死死攫住他的心脏,让他疼得要命。
老权那双浑浊的眼在银元上转了一圈,露出今天第一个笑脸推回到范川面前:“给明二少办事不谈这个。不过范老板,你是个仗义的人,老权想认你这个朋友,没有这东西也会招呼好秦少爷。我老权还要回南京的,以后互相照应吧。”
范川见他这么说面上一赧把银元收起来,笑道:“是我浅薄了,谢谢你老权。”
老头摇摇头又看看秦玄策:“你们和我们,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。”他声音嘶哑,却饱含着希望。
从码头回来范川就开始给秦玄策收拾东西,其实也没有多少好收拾的,毕竟路途不远而且也颇有些未卜,带多了行李反倒累赘。只包了新做的冬衣一双鞋和一叠法币,他本来想把那两块银元也放进去,秦玄策死都不肯咬着牙把包袱抢了走。
“怎么?嫌旧了?”范川故意刺他一句。
他红着眼瞪过去半途就又软了哑着嗓子说:“用不到的,你留着更有用。”
范川在手心里倒着银元笑道:“我一个开面馆能有什么用。”
“那你留着,等我回来给我买套好的刻刀。”
范川笑,点点头说好。
初五很快就到了,那一天很多店子都开门了,范记面馆还是歇业的。早上起来范川带着秦玄策祭了灶便吹熄了除夕点的长明烛。 范川问他:“想吃什么?”
他说:“想吃面,你煮的。”
这一天从早到晚他吃了一整日范川煮的面,碱的味道渗在牙根里有点涩人,可他宁肯永远不要褪去。天渐渐黑了,时间过得飞快,快得人几乎要窒息。
过了八点范川把那个上锁的橱子打开,取出那枚玉章子细细地包好压在包袱的最下头,给秦玄策牢牢系在胸口。然后他们就坐在店里等,等分离的那个时刻如期而至。
三轮车在夜幕里静悄悄停在了面馆门口,权巍叩了门默默望着他们,高大的身影把外面的街景全部堵死。
秦玄策忽地站起来,范川仰头看着他,他轻轻地抖着问:“哥,能再抱我一下吗?”
范川抿了抿唇低低叹气,站起来隔着长条凳给了他一个宽松的拥抱,对他说:“去吧。”
秦玄策连手都不敢伸,他怕自己控制不了,紧攥在身侧的手,指甲深深插进手心里。他用力地转身走出去,走出这个他曾以为一生都不会离开的家。那个玉章子硌得他胸口生疼,来的时候他除此之外一无所有,如今更像是被剜掉了心。
范川没有送出去,隐在漆黑的门板后头听三轮车的远去的声音,半晌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才缓缓合上门,走回去房里又打开那个上锁的橱子,那里面还有个小小的盒子和一把漆黑的枪,他把盒子里的玉桂都倒出来放进贴身的荷包里,然后揣着那把枪提了坛酒出了门,往何府慢慢走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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